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沐龙剑
《今古传奇.武侠版》2011024期 > 闲晴
本文总字数:14265
“诺,肉已经烤好了。”
我愤然站起身甩着拳头,冲着这个苔痕上膝绿、草色人脸青的笨飞贼吼道:“子日割不正不食!”
飞贼墨雁闲愣了一愣,说道:“给你切一块方方正正的狼屁股上的肉不就可以了吗?”
我掬一把泪,语无伦次地说:“我是君子,此狼被你残杀,我坚决看都不看,闻都不闻。”
雁闲愤愤不平地把手中小刀扔在一旁:“若不是我将这狼残杀,君子那只白嫩嫩的小手可就成了它的点心。”
我拼命摇头,据理力争:“子非狼,焉知狼要咬我?”
雁闲双手捧着烤熟的狼头说道:“禀卿云公主以知之,江湖上不总有无知少女,把眼放绿光的野狼当是家养小狗,还要拿烧鸡去喂它。狼要咬人这是天理常识,若非在下见机得快英雄救美,公主可就大大的不妙了。”
雁闲一番胡扯让我气消了不少,可是如果本殿下笑逐颜开伸手说“狼肉拿来吧”,就未免失了皇家的面子。我深信雁闲的话,当时我确实被凶相毕露的大灰狼吓得跌倒,可我嘴上岂能认输!
我抱着手说道:“英雄救美嘛这美倒也贴切,只不过屠狼英雄未免不太英雄。”
“好好好,雁闲甘拜下风。这狼肉有辱你清听不吃也罢,呆会儿找个市镇带你去吃熟牛肉便是。”
墨雁闲,飞贼一名,却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。
他跑进皇宫,偷了我出来。
十七天前的夜里,我沐浴完毕,由乳母在旁打着扇子。这是一天里最闲适的时辰,我正想拿出武侠古本《听剑录》挑灯夜读,却被乳母一把夺过。
“卿云,夜读伤眼,不如明天起早找妗栎读给你听如何?”
我心下无奈。剑气纵横快意恩仇的故事叫小宫女来扭扭捏捏地读,简直唐突豪士。
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主娘娘,既无长公主之威严,也不像幼妹那般惹父皇疼爱。因为兄弟姐妹们说我呆呆的,最爱扮演大侠,就封我一个“侠客公主”的美名,倒让我人缘不错。可我并不是真心傻,只是为了博得一点怜爱而已。所以情愿像《听剑录》所写的那样,携手大侠,牧牛羊于塞外,一世风波缭乱却一世安好。
“上天赐我个大侠让他带我远走高飞吧。”
我双手合十默默祷祝,蓦地屋瓦响动,一缕月光无声撒在地上,惊停了屋角的蟋蟀。
青袍男子纵身跃下,在乳母作声之前伸手一点,她就哑然站在原地不能作声。
他转头看看我,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。
这就是武侠故事上描写的他吗?十几岁的年纪正是神采飞扬,眉若飞剑目似朗星,瘦削的脸庞如岩石般坚毅,微翘的嘴角透出江湖沉浮的沧桑。青袍一袭,星夜方显桀骜;长剑成双,锋芒敛于寸锦。我心跳已乱,他用锐利的目光直视我的眼,慢慢向我走来。
先要套套近乎吧,最好说点行话,我暗暗告诉自己。
我深吸一口气,大声说道:“不许点我哑穴!你一点我就要大声叫了!”
男子的眼瞪得老大,十分吃惊,甚至没有考虑我被点了哑穴到底要如何大叫,就真的不来点我。
他闪到我身后捂住我的嘴小声地说:“卿云公主不要叫嚷,我不会伤害你的。”
我伸手在一旁的梳妆台上取下一支簪子。
“卿云公主听话,你只要不闹,我就不碰你。”
他很是慌乱,侠客嘛,在遇到受惊吓的女孩子的时候,一般都表现得更为惊慌。
我点点头。他放开了我。
我拿簪子碰了碰他的手。
他浑然不觉地说:“在下这就告辞,吓着公主了,真是过意不去。”
“你要去哪里?”我尽量说得很冷酷,心里面则狂喜不止。
“往来处去。”
“中了‘千红花雨霜’的毒,也不用去解吗?”
我知道毒药多都有美丽的名字。
“你说刚刚的簪子上……有毒?”
“公主寝官里,自然有剧毒防身。”
他脸上沁出了冷汗,却依然镇定地说:“拜求殿下高抬贵手赐我解药。”
“解药得由我亲自去配。我卿云下毒从来就没想要替人解毒。”
“那就请随在下走一趟。”
如果不是怕穿帮,我当时就要哈哈大笑了。他二话不说扯下长袍将我一裹,浑然当我没有重量一般提起,从天花板的破洞跃出,几个纵步,已不知道越过多少深宫巷陌和闾巷人家。
如果能一直这么疾驰在夜空之中就好了,总胜过庭院深深深几许,总胜过轻罗小扇扑流萤。
然而仅仅过了几个时辰,在雄鸡报晓的时候,我就大感失望。
“回去。”墨雁闲没好气地指着官道,“一会儿官兵追来,你就跟他们回家。”
我真是没心机,这么早告诉他毒药什么的是浮云有什么好?
“大侠。”我可怜巴巴地说,“你是上天派来接我走的,怎么又要赶我回官?”
我含着眼泪,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。
“哈?”雁闲摆手道,“不不,卿云公主你误会了吧。”
虽然晨景很美,我却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
雁闲一副为难的模样,轻轻拉着跪坐在地上的我,温言道:“卿云听话,如果我真是来偷……来接你的,一定会带你走。江湖人士从不失信,请起来,地上很冷。”
我悲伤欲绝,平时的机灵却还剩三分。我眼珠子一转,指着雁闲说:“那你说你夜闯皇宫,到底是干什么去了?”
“这……”雁闲郁闷地抓抓脑袋。
“哈,你如果不是在做杀头的事,那有什么不好开口的?”
我得意洋洋地用脚尖踢着趴在地上、魂不守舍的雁闲。
“如果你肯带我走,那么一切就好说好说。”
就这样墨雁闲大侠,哭笑不得地带着本公主闯荡江湖。虽然我认为他身边的这个我堪称活泼可爱知书达理,可是在他看来我只是个扔不开甩不掉的跟屁虫而已。
“难道你觉得带着公主行侠仗义不有趣?”我愤愤地说。
雁闲肃然道:“不是有没有趣的问题,而是可不可行的问题。”
我拍着他的肩膀道:“我有信心和你一起长途跋涉的。”
“我可没有。”雁闲颓然道。
我指着雁闲的鼻子大骂:“无礼!子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,遇到本公主你怎么一副摊上大麻烦的表情?”
“因为自从遇见了你我一直在和人打架。”
“哈?你说什么?”
“事实如此!”
什么叫事实如此!雁闲你和别人斗狠,全是因为你性格凶恶!
比如,发生在谈返客栈的事件。
雁闲你笑我什么都不会,对不对?我自然是要反驳一番的,有没有错?
“我会唱歌跳舞!”
雁闲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瞥着我,我简直是气炸了肺。
此时,一个看上去胖胖的、富商模样的人满怀好意地走向我,说道:“小姐如此美貌,又是佳妙年华,更兼精通歌舞,真是难得难得。如此佳人,若在怀月楼歌舞,肯定是要轰动京城。”
我虽然不知道怀月楼是什么楼,但获得赞美心里自然是得意的。可是雁闲的眼神却变得很凶。他像猎豹一般直勾勾地盯着胖富商,恶声道:“浑人,你居然对什么都不懂的卿云说这种话,是不是不想要吃饭的家伙?”
胖富商眼睛也眯了起来,露出凶光。
“卿云我们走。”
我嘟着嘴说道:“雁闲你得道歉,不该先骂人的。”
“你说什么!”雁闲万分诧异地看着我。
富商冷笑道:“你这穷酸剑客偷了哪家的千金小姐出来?真是好福气。”
我偷偷看雁闲,人家都说遇到我可是福气,你却嘴硬不肯承认,心里不由涌上一阵甜意。
雁闲拔剑在手,同时谈返店的各角落里涌出了无数手持兵器的家伙。兵器我依稀认得一些,就提醒雁闲道:“小心流星锤。”
“那是狼牙棒。”雁闲一把将我拉在身边,说道,“不可离我半步!”
豪客们一拥而上,雁闲一只手护着我,另一只手舞剑如风,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敌人全部刺翻。
“独孤九剑天下无敌!”我大声说道,“知道厉害了吧?”
却忘了这帮人全是因为我才无端被打了一顿。
胖富商抹一抹嘴边的血:“独孤九剑果然厉害,青山不改……”
“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!”我抢着话头说完。当我回头仰望雁闲的时候,稍纵即逝地抓住他脸上一丝爱怜的神色,不过这很快就被一张臭脸代替。
“独孤九剑个屁啊,这是武当剑法。”雁闲无语地说。
我给雁闲惹的麻烦也就仅此而已,可是他说远远不止。
“你那句独孤九剑害我天天被挑战,这还叫小麻烦?”
“你不是都能够打败他们吗?”
雁闲突然翻身拜倒在地,拱手谦卑地说:“卿云公主殿下,雁闲行走江湖一世,未尝服过某人,近日却被你一个小小女子折腾得死去活来,心里着实佩服。您能不能让我送回家去?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以后嫁个好驸马。”
我难堪地说:“雁闲,你……你嫌弃我了是不是?”
“并非嫌弃,而是为了活命。”雁闲昂然道。
我虽然大怒,却觉得这家伙眼光飘忽语焉不详。我好歹也饱读武侠故事,心念一转,就知道雁闲并不是真心讨厌我,至少我乐意这么想。
我正色道:“你是不想我卷入争斗受到伤害才这么说的吧?”
雁闲脸一红,一时无言。他不会说谎,看来我是猜中了。
过了半晌雁闲才叹道:“你金枝玉叶一个公主,怎么老想跟我这么个江湖子弟瞎混?”
这次轮到我脸红不止。
“谁……谁想和你瞎混了?”我跺脚,“我只是不想被你当作一件物事一样,想偷来就偷来,想送回去就送回去!家我自己回,才不要你送!”
雁闲偷笑道:“可是公主你这样痴痴的,要是一个人只怕不超过三天,就被坏人骗走了。
我大声反驳道:“我可是老江湖了!我们定下君子约定,你再陪我一个月,之后咱们各走各的路!”
之所以定下一个月,是因为我现在全无把握自己旅行,才不是不愿意和这家伙分开,不要胡思乱想。
雁闲呆了片刻,一副诡计得逞的样子,笑道:“就这么定下来。”
他伸出醋钵大小的拳头,轻轻碰我的小手。
本殿下从小爱闹别扭,可这一次我着实后悔。但既然定下一月之期,除了珍惜握在手里的每一天外,我没有别的办法。
这一个月由他尽心教我行走江湖的道理。
遇到坏人不能喊救命,而要喊救火。
名字好听的楼都千万不能去。
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要蒙着脸。
用餐的时候,一定不要掏出金簪付账。
后来某一天我突然发现,他对我的态度一下好了许多。
以前雁闲从夹都不肯按照我的建议办事,总是会拍我的头说我胡说八道,孩子气。
可是现在他却事事迁就着我,无论是上街与人比武,还是深夜洗劫贪官。
武侠故事里说,当大侠迁就着少女的时候,两个人的离别之期就不远了。
在离扬州城不远的清潮县我们遇到了一件事,也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必须去管这闲事。
故事里两家人已经订婚,可其中的一家突然毁约,因为本来的乘龙快婿因为家道中落,已经落泊成了一个穷书生。而那个小姐,被自己的父母强逼着许给了县太爷的公子。
书生和小姐都很可怜。
这种事民间多的是,可是既然撞在我手里,我就一定管上一管。
“公主,你是说这个大媒,你是保定了?”
“是的,雁闲你可得帮我。”
“义不容辞。”
本来书生和小姐隔着一堵越不过的高墙互述衷肠,雁闲轻轻提着书生的衣领,毫不费力地把他送到心上人的身边,因为轻功了得,他并没有被发现。
小园香径,芍药亭旁。
“看来今天是月老相助啊,芷馨,我……”
“什么也不要说了,我们命中无缘。”
“能等我吗?三年科举,我就能风风光光地迎娶你了。”
虽然我觉得偷听人家的对话并不太好,可是女孩子嘛,本来就很在意感情方面的事,就给雁闲说:“你不许偷听他们的话,留我一个人在这里,一会儿我击掌,你就上来抱我下去。”
雁闲二话不说纵下墙头。
“不可能,婚期已近。”
“你……便忘了你我的约定?”
那位小姐,虽然说着江南的吴侬软语,口吻里却有一种毅然决然地决绝:“当初我未嫁,君未娶,你做什么去了?你说你有怨,我比你更有哀愁。我等了你这么许久,等来却是无缘。”
月下空对影。
“我……我只恨自己……没有求父母早生自己。”
“现在我依然未嫁,你也依然未娶,你又将如何?”
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心里替书生答道:“要私奔要私奔,绝对是要私奔。”
“我想带你走!可是……可是又怎么……”
我悄声说道:“现在不走,更待何时?”
两人惊慌失措地抬头看着我,问道你是何人。
“我是大侠墨雁闲,的好伙伴。”我自豪地扬起笑脸。
我以为雁闲会怪我鲁莽,会怪我又给他惹了麻烦,可是他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意思。
“不用解释,卿云,坐在我肩膀上,扶稳了。”
雁闲一手拽着一个人,我只能够坐在他的肩膀上,任由他驰骋起来,腾云驾雾一般将我们带远。
隔天在驿道上我们和私奔的情侣道别。
“书生你要好好加油,争取考上进士,如果你来殿试,说不定还能碰见我。”
书生握紧拳头点头道:“一定!多谢二位再造之恩。”
雁闲只是微笑,很好看地微笑着。
当我们转身欲走的时候,一队兵勇骑马赶来,将我们团团围住。
为首的官差说道:“芷馨小姐,我们老爷有请。另外三个小贼,抓起来带回去!”
雁闲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。
我们三人任凭双手被绑,被人带回县衙。
是夜,在牢房里。
“这个县太爷死定了他死定了!”我握着拳头,“竟敢关押堂堂公主,回去就让我父皇调他去扬州城卖烧饼!”
雁闲望着窗外悠哉地说:“公主息怒。县太爷算是对咱们客气的了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雁闲指着我的卧榻说道:“你以为国家已经富庶到牢房里还有床的地步了?别说床了,就连我睡的这板凳也是没有的。这么好茶好饭地供着咱们,这老官儿,还算给自己留了后路。”
我仍然气呼呼地说:“可是这家伙敢关押本殿下,这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!”
雁闲笑言:“那在下早就被砍十回头了。因为本人可是把公主从皇宫里偷了出来。”
我脸有些红红的,心也跳得很快。
雁闲却没有看我,他仰面睡在板凳上,稳稳当当。我们相识这么久,他从来没有在熟睡时从板凳或者绳子上摔下来过,真是了不起。
我看着稳稳当当的他,心里也有些熨帖的感觉。似乎和他一起坐牢,也不是什么坏事。因为如果浪迹江湖终要分别的话,我宁可,这么自自在在地看着雁闲,自自在在地被关起来。
“等我们出去以后,也差不多快要到一月之期了。卿云,你会自己回家吗?”
“家?”我傻乎乎地问道。
“对啊,回到你的皇宫,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。”
我黯然道:“雁闲哪,那里虽然是家,却又不像家。那里没有什么话都可以说话的伙伴,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可以被父母宠爱,我只是,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公主而已啊。”
“普普通通的公主?真是有趣。你知不知道有很多女孩子,都巴不得和你换?”
“我也巴不得和她们交换。”我垂泪道,“回到宫中,不能去想去的地方,不能做想做的事,不能见想见的朋友,不能读喜欢的书。反而是……反而是和雁闲在一起的时候,做什么都可以,怎么任性怎么不讲道理都可以。”
雁闲从板凳上坐起来,微笑着,露出好看的牙齿:“我有这么好吗?卿云不是说我是天底下第一邋遢第一不懂礼貌的大坏蛋?”
我看着他只觉得心跳得更厉害了,又高兴却又很害怕,比耳边响起刀剑拼斗声的时候还要害怕,因为有些话不能说,如果不小心说出来是不是……这颗心就不属于自己了呢?
雁闲温柔地说:“卿云很乖很好,以后我一定会去再看你的。”
“再也看不着了。”我的泪水潸然滴下。
同时却拼命扬起一张满不在乎的笑脸:“我回去,就要嫁给西域的国王了!”
沉默,良久的沉默。我在想,我为什么不早些把这件事告诉雁闲呢?是因为担心他不愿意带着我一起旅行吗?是害怕他可怜我吗?我不知道。
雁闲用随身带的包袱遮住自己的脸,拼命地寻找着什么,最终将一本旧旧的书放在我的手心,笑道:“如果公主不嫌我字写得丑,那就请收下这个。”
“这是……”
“本门代代相传的手册。”雁闲微笑着说,“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,本门历代掌门为了让弟子少挨几刀,就把行走于黑白两道的注意事项集结成册令弟子随身携带,到了我这里天下便只此一本了。”
这这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定什么信物?如此珍贵的孤本雁闲平时总是妥善地用绸布包裹放得好好的,我摸一摸他都要大动肝火,今天居然……
雁闲笑声清亮,继续说道:“反正这上面的最后几页也全部记满了你的……”
话没说完雁闲忽然不作声,只是把眼睛转向屋角,脸颊通红,直到在板凳上翻了第三次身才说道:“总之卿云要想回家,路上必须事事小心,故而这本书不可不细心研读。”
我将书抱在怀里,原本滴落的泪珠仍旧挂在脸颊上,眼眸却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。
正在这时猛地听到屋外一阵嘈杂,县太爷带着一百多个佣人和侍女冲进了特别牢房,声势十分骇人。
“误会,天大的误会啊!卿云公主大驾,我这狗眼已瞎,深知罪该万死,还望殿下包涵。”
我抹着眼泪笑了出来,心道你要是肯再斟酌一下,这四句话就押韵了。
县太爷谨小慎微地取出一把长剑,神色肃然地跪在地上,双手举剑高过头顶,说道:“这把代表天子的沐龙宝剑,还请公主殿下收好。”
我满心疑惑,看看雁闲。
在他点头以后,我把剑抱在怀里。宝剑沉重,隐隐现着金色的王者之气。
县令指挥道:“安排筵席,安排客栈。什么?你这个笨蛋,当然是让我去住客栈啦,公主和雁闲大侠当然是住在我的官邸,派重兵守卫。通知我的管家让他们赶快洒扫。”
我傻傻地问道:“那么私奔的案子……”
“公主做媒,下官哪敢违抗?让那小姐和书生正式结为夫妇便是。”
我有些高兴,却更有几分心酸。
虽然我能决定他们的幸福所在,可是谁又可以来决定我的幸福所在呢?
“这把沐龙宝剑就是我此行的目的。卿云难道一点都不在意吗?”
我摇摇头微笑着说:“雁闲是小偷,却不是坏人。”
雁闲看着我的脸呆呆地出神,半晌才开口道:“从皇宫中偷出这把剑带到侠王府,任他赏玩三天。这是我和侠王的约定,之后我将宝剑还给你。”
我十分安心。侠王是我的亲叔叔,也正如其名一般,也是个侠义之人
我望着雁闲说:“这就是季礼挂剑的朋友之义,对吗?”
“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。”雁闲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长发,“而你是我的红颜知己。”
侠王府就在扬州。
县令宴请方罢,侠王府便派出家丁奔驰百里前来迎接我们。
侠王叔叔红光满面,说是亲王,可谈笑之间,也是江湖豪杰的风范。
“卿云公主持着沐龙剑,可不单单是小侄女了,请公主殿下容许小王以拜见钦差的礼节行礼。”
说罢侠王叔叔不由分说就要下拜,我连忙将他扶起,心里有些糊涂。
“不是叔叔让雁闲把沐龙剑带来的吗?”
侠王叔叔斜眼看着雁闲,神情似乎大有深意。不过立刻就拍着自己的头笑着说:“卿云你看,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像小伙子一样,讲什么侠气仁义,可笑得很吧?”
我对这个丝毫不摆架子、平易近人的王叔很有好感,就笑着安慰道:“正是因为这种侠义,所以王叔您在民间的口碑是很好很好的。”
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哪里有错,只见王叔脸颊微微一颤,显得十分害怕一般,但仅仅一眨眼的工夫,王叔脸上重现笑容,他举起我的手向家丁们大声说道:“今天为公主殿下接风洗尘,卿云可不简单,可是大名如雷贯耳的侠客公主,咱们可不能慢待她啊!”
是夜,侠王府小阁楼上,我趴在铜镜前,形影相吊。
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雁闲不在黑沉沉的夜里陪伴着我,所以今夜晚风微凉,心里也是微凉。
身后已锁的窗悄然打开,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。
我慌慌忙忙地擦干眼泪,笑着把沐龙剑递在他的手上。
“把它拿给王叔吧。”
“三天以后我把剑取回来送给你,然后将你送上回家的路。”
我心乱如麻,你何苦不亲自把我送回去。
雁闲了解我的心意,带着歉意说道:“天子剑丢失,侠客公主干里缉盗,那是民间佳话。公主被小偷送回家,这可就是奇谈怪论了。而且我们还有……”
“君子协定!哈哈!”我勉强打起精神,伸出拳头轻轻锤着他的拳头。雁闲的眼睛微眯着,俊朗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。
可他却不再说一句话,只轻轻拍手稍作提醒,人已经消失。打开的窗关好如初。
接下来的三天雁闲却再也没有出现。
明明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三天,雁闲却不在我的身边。
我闲散地游走于侠王府的烟波园中,江南景致和京城皇家大有不同,青石板路青琉璃瓦,曲径通幽处悠然见南山,如处禅境。
可是小侍女们匆匆忙忙地走过青石板路时,看见我在这里,还是不免恭敬无比地垂首行礼,这让我觉得这和京城里我的那个所谓的家,也没有什么不同。
所以我很想哭,因为雁闲的冷漠而哭泣,因为自己的旅途已到尾声而哭泣,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浩然于江湖而哭泣。
度日如年的三天,而今第三天已经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夜而已。
是夜风雨萧疏,烟波园的奇花异草在闪电的闪耀下,头在墙上枯藤老树一般的影子。
我执意独自收拾行李,整理我和雁闲的一点一滴。
门被风撞开,风中伫立着淋湿的雁闲。
“卿云,宝剑我拿回来了。”雁闲有些气喘,语气却很欣慰。
他环视四周,快步走向我,抓过一件绣锦披风扔在我身上,说道:“卿云,我们该走了。”
“不是……明天才要走吗?”
“今天就要走了。不要问为什么,你最好不要知道。”
风雨怒如狂。
“我带你出去,骑着侠王的怒雪驹,冲到扬州城外后,我们就分手。”
我胸口很闷,为了和我分别,你宁可选择在这样的暴雨夜里,和我共赴长亭?
“因为发生了很多很多事。“雁闲眼眶有些红,“我不是……想要催促着让你离开我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嘘,有人来了,卿云,让我躲在你的床底下,不可以朝我这边看。”
雁闲“嗖”的一声消失不见,过不多时,一位白衣少年撑着油伞气定神闲地走进我的房间。
“啊,你是,在路边小店见过的白衣公子。”
白衣公子抱拳躬身长长一揖,带着亲和的笑容说道:“不敢求公主挂记,小生正是在路边小店,有幸一睹公主芳容。家严是侠王,所以小生和公主,还有兄妹之谊。”
说话文雅容、貌清秀的少年公子我历来都不讨厌,我于是笑着说:“好说好说。嘿嘿。”
“好说好说?莫非……这句话是公主跟着雁闲学的?”
我得意洋洋地点头道:“大概是这样子。”
公子嘴角微微一挑,叹气说道:“雁闲这小子,还真是福气不小。”
我也一直觉得雁闲遇到我绝对是交了好运,现在这样说的人又多了一个。
公子随意地看了我两眼,当他的目光扫到我的右胳膊上的时候,神情明显地严肃起来。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,因为右臂上也没什么了不起,只不过有一颗殷红的痣而已。
“我真该赞叹自己万幸,也该赞叹雁闲他,真是个正人君子、堂堂男儿!”
听他赞美雁闲我也感到高兴,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自己万幸。
公子向我走近几步:“不瞒殿下,我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,就已将一颗心系在了你的身上。所以我恳求家严,为自己求乞这门亲事。”
我隐约觉得不妥,因为我已经和西域国王订婚,这是王公们都知道的事情。就算公子你不懂事,你的父亲也不可能答应你这样的要求。
“所以……公主,我希望您能分哪怕一丁点儿喜欢给我,因为……”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,眼睛里那种温柔儒雅的神色全然消失,脸上只剩下一副我未曾见过、却倍感害怕的神情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身子不由得往里移了数寸。
“或者公主你,就算一点儿喜欢都不分给我,那也无妨……”
我尖声叫雁闲的名字。
一剑穿喉,雁闲冷冷地注视着只剩下一口气的公子。
他开口说道:“我确信了。”
公子已经来不及恐惧了,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死去,他平和地问道:“确信什么?”
“确信如果战火即将点燃,那么侠王和侠王府的将士,都不是正义之师。也确信我把剑偷回来,虽然背叛了朋友的小义,却恪守了家国大义。”
“何以……见得?”
雁闲的眼睛冷如剑芒:“人言有其父必有其子,公子你这个伪君子未必会有一个真仁义的父亲,可是卿云这么单纯善良,她的父皇一定胜过乃父百倍!”
“为国为民,侠之……大者……受教了……”
公子平静地闭上了双眼。
雁闲回头冷冷地看着我:“侠王请我盗剑,三日却不归还,而是图谋用天子剑作为起兵谋反的信物。我真是太过愚蠢,差点误了国家黎民。不过现在咱们最好还是快走,我陪你带剑回京。”
我泪水夺眶而出:“你,陪我回京?”
“对,君子协定被我单方撕毁,你要笑我无妨。”
我不顾他浑身的雨水和血迹,冲进他的怀里。
怒雪驹寒夜疾驰,廿四桥骤雨斜疏。
“过了这个路口就出了扬州境。我们一路走小路北上回京,就可以平平安安。”
夜路无穷无尽,蓦地一声闷雷般的呐喊,惊得奔马立了起来。
雁闲抱着我翻身跃下马背,数枚流矢洞穿马腹。
一身短打从驿道旁的小树林里走出、手执金环大刀之人,却是侠王。
侠王哈哈笑道:“二位贵客,为何去得匆忙?”
他慢慢走近我们,雁闲拔剑出鞘,道声小心。
我关切地说:“王叔,天下着雨,您要当心身体。”
侠王和蔼地冲我笑:“多谢卿云关心了。”
一道霹雳撕破夜色,我只听到一声刀剑相杀的凄厉哀鸣。
闪电转瞬即逝,隆隆的雷声中,他们二人的身形已变,雁闲挡在我身前,剑锋带着残光。
雁闲冷冷地说:“我确信了。雁闲行事虽然有愧于朋友之义,却无愧于天下大义。”
侠王持刀的手微颤,面目有些狰狞,低低哼了一声。
雁闲嘴角浮起轻蔑的笑:“你借沐龙剑,三日到期不还,我才知你是要拿它做印信发兵谋反。我起初也不知道你和当今皇帝谁来掌管天下会更好,现在知道了。
他剑锋直指侠王:“连自己的侄女都能忍心偷袭的人绝对不是君子。而卿云单纯善良,她的父皇定然好过你百倍。”
侠王冷笑一声:“小贼,多说无益,今天你们的命要留在这里。”
一声虎吼,两人又拼杀到一起。
我曾经以为,雁闲大侠就是天下第一了。我害他打了这么多架,却未曾见他输过。
可是眼下他已经身中数刀。
侠王每一刀都递到我的身上,雁闲不顾自己安危,一味舍身相护。
我成了雁闲的软肋。
我像个木头人一样伫立流泪,怀抱着沐龙宝剑,眼睁睁地看着雁闲身上多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。心在寸寸割裂,我想大哭,却怕乱了他的剑法。
雁闲,你何苦不让我亲自承受哪怕一道伤口?
何苦要在赌命拼杀的时候,回头给我一个满不在乎的笑脸?
再挨一刀,雁闲已爬不起来。侠王狞笑着举刀正要劈下。
就在此时雁闲的浑身剑气仿佛倾注在我手中的沐龙剑上,它跃动着急于挣脱出鞘。
我拔剑,上步,沉重之极的宝剑此刻却轻灵无比,就像我在深宫的日子里,手拿着轻罗小扇起舞一般。只这一剑,就刺穿了震惊的侠王的胸口。
“上斩昏君下诛佞臣,沐龙剑……这就是命……”
金环大刀“哐当”落地。
骤雨已停,疏星点点之间,一轮明月慈悲普照。
“卿云这一手剑法很帅,哈哈,打败十个雁闲不在话下。”
此时你还有心和我说笑?我笨手笨脚地扶他坐起,撕下衣袖为他包扎。
“来,我扶着你走。”
雁闲吃力地摇头:“你先走吧。我在这里挡着他们,可以保你百里无事。”
他指着林子里影影绰绰、若隐若现的刀光。
“卿云,骑侠王的马走,有我在这里,他们追你不上。”
我一颗心凉透,只能掰着他的手指说:“你答应过我要一起上京的!”
“这次不行了,卿云。你要以国家大义为重。”
雁闲神志慢慢模糊,嘴里不停念叨的是国家大义,国家大义。
后来又慢慢变成卿云,卿云。
迫于雁闲的积威,那些杀手暂时不敢靠近。
他睁开眼:“你还不走?放开我,快上马去!”
我心碎地喊道:“你知不知道这样一道别,我们就再也不能相见了!”
雁闲无力地在我怀里笑着,原来他疲惫的模样,也很美。
“不能相见了啊……”他重复着我的话。
慢慢地,就像一个遗失了宝物的孩子那般,雁闲遏制不住地哭了起来。
雁闲哭了起来,从相见伊始,这是第一次。
他的神志还是不太清楚,只是含混不清地说道:“再也见不到卿云了,再也见不到卿云了。”
我擦着他的泪水,心底反而安然。
“如果要死,咱们就同年同月同日死!”
雁闲慢慢地点了点头,双手无力地握着我的手。
我此生无憾。因为雁闲为我而哭泣,愿意让我陪他共同赴死。
杀手慢慢迫近。
雁闲让我扶他站起,嘴角露出一丝笑。
“举身赴死和远嫁西域,哪个轻松些?”
我努力地笑着回答:“远嫁西域非我所愿。”
雁闲怜惜道:“那只好难为你了。”
突然他用尽全身力气,将我重重甩上马背,顺手给了马屁股一记暗器。骏马大惊,奋蹄奔驰。我想回头却已经无法回头。
雁闲身影已经变得很小,可是他饱含内力的呼喊还是透过层林传了过来。
“如果你不喜欢嫁给西域国王,就等着我!我会把你再一次偷出来!因为我,真的很喜欢卿云!”
当东方透出第一丝晨曦的时候,我突然觉得整颗心一片空荡虚无。
雁闲永远留在了昨夜,而我走到了今天的晨光里。
已经,在不能相见的两个世界。
从此我遮着容颜藏着宝剑,独自踏碎风花雪月。
每遇昔时小店,便花着小钱,点两斤熟牛肉,一壶老酒。
老酒不喝,一杯杯洒在我对面的地上。
我细细读着雁闲的书,他也许是怕我迷糊,特意在扉页用毛笔大字写道:“这些人可以靠得住。”
我便是靠着这些江湖朋友的扶持,一路向北。
剑仙顾莫言是雁闲最好的朋友,听了我们的故事,没有像别的大侠那般慨叹,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,伸手抚着长髯。
他端着茶道:“看来雁闲真的很喜欢你。他能把命交给最好的朋友,比如我。可是他的心,只交给了你。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显得精明,却肯陪着你做尽各种傻事。”
我端着茶,却早已没有泪水。江湖经历得多了,泪水也就淡而无味了。
“可是他已经走了。”
“不然不然。”顾莫言自言自语道,“要是他知道他全然不能生还,那就算是砍他的头,他也不会说很喜欢你这样的话。”
所以雁闲还在哪个地方活着吗?我不知不觉笑了笑,虽然明知道这是安慰的言语,可是我宁可相信雁闲活着,就算他此刻正在因为甩掉我这个大累赘而欢呼痛饮也可以。
我抱拳作别这些朋友们,一路有人陪伴或者没有人陪伴,孤孤单单地走回了京城。
一途也有江湖事,然而没有他,也就没有那份热闹,也就记不到心里。
记得我回京那天,京城的大街小巷像是过新年,处处张灯结彩,人们喜气洋洋地唱歌跳舞。
因为侠客公主微服出官、消弭了一场战祸的传说,比我更快地到了京城。每个人都忘记提起雁闲,不过这样很好。
父皇出城二十里相迎,我原以为他是因为关心他的沐龙剑。
可是当他把沐龙剑扔在一旁,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,我想父亲也许更爱的是我。
父皇高高地举起我说道:“我有卿云,胜过有十个大将军。”
大臣们神情肃穆地注视着我,丝毫不敢有轻慢的意思。
卿云公主,后来也就成为了“护国公主”。
父皇说,我立下不世大功,故而有什么愿望他都一定会答应。
“包括下嫁西域,你要是不愿意去,那就不必去。”
我在我熟悉的寝宫里,默然想了很久,最后摇头道:“我去。”
父皇有些无法理解,可是这不难理解。
因为中原无雁闲。
西域自然也没有,可是西域人不知道我曾经有雁闲。
玉门关。
我披着红盖头身穿华服抱着沐龙宝剑端坐中军营帐。送新娘的是十万大军,龙骧将军和虎翼将军拱卫在旁,沿路都护望之不敢高谈。
玉门玉门,出了这道门,故国的大雁,也就再也不能给我带来他的消息了。
这天两位将军请安已毕退出营帐的时候,蓦地听见军营里一声大响,顿时飞沙漫天目不见物,兵荒马乱喝止不住。
“有敌袭!准备迎击!”龙骧将军拔剑指挥。
我依然端坐不动,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,如灵如魅,穿越顶棚浮在营帐之上,风带走了我的红盖头,明媚耀眼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,一切如在梦境。
“看着卿云公主安好,我就安心了。”
我无意要落泪,泪水却有意决堤。
熟悉的声音,熟悉的口吻,熟悉的臂弯抱着我,温暖如同摇篮。
微风之中,我见到只能梦中相见的脸庞。
“你不太高兴嫁给西域国王,所以我就把你偷出来。”
“这是我们的君子协定。”我平静如水,既无狂喜也无忧伤。
“那么这次我们去何处?我知道卿云离了雁闲就会过得艰苦,后来才知雁闲离了卿云,也无心漫游江湖。”
他微笑着凝视着我的眼,比起第一次见面,这次没有错愕,只有依恋。
我看着营帐下的尘土飞扬,眯眼笑道:“当然是去塞外,去江南,去华山之巅。我找架,你来打。大侠和公主从此闲游天涯!”
雁闲不答,抱着我奋力一跃,已然不知道越过了多少崇山峻岭,长江大河。不过,走多远都不要紧。
因为这一次的君子约定,在我们拳头相碰之时,期限就定下了。
只此一生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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